王公实终是咽了气,遗体被拖走,这更激起了剩下三十多名军士的同仇敌忾之心,在宋、刘、丁三位小旗的带领下,集中于车阵缺口处整合队列。
宋友明自告奋勇,率麾下幸存的六名刀盾手在前,每人收集了三四支长枪备用;刘俭率二十名长枪手居中,丁亘与那姓沈的护卫各领五名弓手列于左右,连那沈家车夫也自觉拿起弓箭加入战斗。
经此一战,贼人也减员过半,骑队也没有了,那贼首显是自以为仍有人数优势,招呼了仅剩的六七十人,重新于百余步外的矮丘上聚拢整队,吆喝叫骂声不绝于耳。
刘俭心里仍在回味着刚才王公实的遗言,忍不住好奇问:“宋小旗!那贼首叫什么?究竟是什么来历?”
“那贼首叫安知义,原是日照县城贴户安家的庶子,后应贴补的正军赵家无成年男丁勾补军籍,便让这安知义入籍,补了石臼岛寨后千户所小旗。不想这厮甚会钻营,屡次以出海捕鱼为由,实则贩货去倭国海贸,几年下来便升了副千户,后来东窗事发,被莒州知州逮捕未果,这才逃到沂州羽山。”
“这么说,羽山贼是一伙长期落草的顽贼?”
“也不尽然,原本不过是几家逃亡军户,与一些逃避赋税徭役的百姓躲在山间耕种,自安知义入了伙,才干些劫掠营生,也是羽山位处山东与南直隶交界,莒州、海州的盐课司官吏都与其勾结,试图借安知义之手禁绝私盐,背后牵涉到两省盐利的竞争。”
刘俭恍然大悟,看来大明的官场真是腐败无能透顶了,为了维持本地盐场对小民食盐需求的经济掠夺,竟不惜串通贼寇。
大明的盐业专营,每个盐场都有对应的倾销地,由商人纳银到盐课司,领取盐引批盐到所在地售卖,那么盐课司官员与盐商都会对本有市场极尽维护,绝不许私盐占有份额形成对冲。
而各地巡检司的主要职责就是稽查私盐,其次协助卫所担任一定的防卫,但自开国到如今,巡检司的巡丁大多是由青皮无赖,衙门革除的帮闲、杂役充斥其间,欺压百姓个个都是好手,稽私缉盗无能为力,加上盐课司官员往往都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,自是乐意与贼寇合作。
“王总旗既深知内情,事先为何不多带些人手?”
“唉……事后诸葛而已,多赖那单弘谟告知,我等事前都是一知半解,不然王总旗岂能给夏提举送银子?都是我出的主意,坏事就坏在这一着啊!”
宋友明大为自责,竟当着一众军士的面自陈过失,似不知此言会招来军士们的非议愤恨,想也是个心直口快之人,刘俭听得有些无语。
正说着,贼人步队整合完毕,已逼近到八九十步,两人自觉闭嘴,各自招呼军士备战。
因还有段距离,全队三十六人先张弓放出两波箭雨,贼众也同时张弓还击,空中箭如飞蝗交叉而过,随之嘈杂不一的惨呼声响起。
贼众前排批甲喽罗较少,木盾也制作粗劣,两轮箭雨倒下十五六人,已方则只有四五人栽倒,没被射中致命部位的士兵们都强忍住了。
到三四轮,空中箭矢变得稀落,双方只有两侧弓手还在放箭,位于队列中后部的士兵们都放下弓箭换持刀枪,前排盾手则靠拢,防护更严密。
长枪在身旁倒插于地上,刘俭却没急着拿起,仍手持长弓,连连搭箭速射,目光却一直在贼群中搜寻,这会儿贼众逼近,他终于找到那个矮壮黑方脸的贼首安知义,立时换搭一支箭杆带有细小倒钩的狼牙箭,拉弓如满月,箭头两寸后的弓臂发出一阵牙酸的吱吱声。
瞄准!感应是否有风,目测是否有人会挡了视野,再瞄准!
嗖……就在那贼首安知义心有所感,目光转过来相对时,刘俭毫不犹豫地松弦,弓弦崩鸣声中,箭如流星而去,安知义匆忙闪身一歪头,但还是有些晚了,狼牙箭正中其右肩胛,如此近距离,贼首被巨大的惯性冲击得仰面翻倒。
“安头领!安头领……”
此时已达四五十步,正开始加速小跑的贼众七嘴八舌地惊呼起来,陡然停住脚步张望,队形一阵骚乱。
“投枪!”
刘俭果断抓住机会大喝一声,宋友明闻声持刀插于地上,顺势捡起一支长枪高举过头顶,助跑两步持枪一把抛掷而去,“呼”的一声风响,长枪正中一名回头张望的贼人盾手,木屑纷飞中连人带盾扎了个对穿。
六名刀盾手很有默契地随后一齐投掷长枪,“呼呼呼”的破空声中,贼众前排十名盾手翻倒一片,让两侧的弓箭手和长枪手一时都没了防护,也跟着被扎翻五六人,汹汹来势一时受挫。
“还等什么?一股作气杀啊!”
刘俭已放下弓箭,见宋友明不知把握战机,连投四枪还不过瘾,转身去夺身后士兵手里的长枪,顿时再也忍不住了,率先两手持枪直接冲了出去。
刘俭一动,后面的长枪手跟着向前,而刀盾手投枪后队形略有些散乱,见此也跟着跑起来,三十来人手持刀枪发足狂奔,气势夺人,让贼众弓箭手们率先惊慌失措,转身逃跑。
“他娘的跑什么?跑什么……老子好着呢!都给我回来!”
刚被一群喽罗七手八脚扶起来的安知义破口大骂,右手握持右肩箭杆,左手挥刀一劈斩断,紧咬牙关的嘴角一阵扭曲,右手一下使不出力气,左手握刀终究不顺手。
眼见官军快杀到眼前,安知义面色骤变,再没了正面迎战的信心,远望了眼草丛中散落一地白花花的银子,心有不甘地咽了口唾沫,只得任由一群喽罗拉扯着转身就跑。
“杀啊!休跑了贼首,抓住安知义有重赏!”
刘俭边跑边喊,军士们一看,还真有贼人弓手吓得逃跑,立即个个怒目圆睁,争先恐后地狂奔,嘴里呼喝连连,都有些兴奋,这士气一下就旺盛爆棚,似乎胜利在望。
而贼众弓手早已逃远了,除了一伙人护卫着安知义跑下矮丘,其余尚有二十多名长枪手猥聚在一起,如一个大刺猬般缓缓撤退,让人难以下手。
刘俭考虑到己方只剩下二三十人,且大多负有箭伤,没有贸然冲去硬拼,见地上有散落的长枪,捡起几支夹在腋下追上去,连投三枪扎翻三人,紧追着连续放箭,将这伙断后的枪手赶下矮丘。
见刘俭和宋友明都没再追杀,士兵们也就呼吼连连,虚张声势,慢慢都退了回来。
“刘小旗!贼人真退了,被咱们打退啦!刚才若不是你那一箭扭转了劣势,可还得恶战啊!”
宋友明气喘吁吁,脸色泛红,还有些兴奋。刘俭微微点头,有些遗憾道:“只是没把握好,让安知义避过一劫。”
“贼人还有三四十个呢,接下来怎么办才好?”
丁亘一向不太爱说话,这时愁眉苦脸,心事重重地过来问。宋友明听了一呆,满脸喜色尽去,转而皱眉露出若有所思之色。
刘俭毫不迟疑道:“还能怎么办?赶紧收拾一下退回去,走来时的那条路。”
“若那条路上还有伏兵呢?才剩下这点人,再经不起一场战斗。”
丁亘有些担心,姓沈的护卫一脸幸灾乐祸之色,也接口道:“不错!贼人只需要分兵五十人在来时的路口伏击,你们可就全军覆灭了。”
宋友明大怒道:“我们全军覆灭,莫非你就能落得了好?”
刘俭摇摇头道:“这不可能!有道是:兔子不吃窝边草!未必是不吃,而是不敢吃!这么说……宋小旗可明白?”
“刘小旗的意思是……安知义与夏提举勾结,却不一定与沂州兵有勾结,而他也不太可能有那么多人?”
宋友明猜测着问,显得有点心虚,对这个理由还持怀疑态度,丁亘似也不太相信,至于姓沈的护卫,那是不清楚情况,事不关己,只想脱身。
刘俭斩钉截铁道:“正是!不然……你以为王总旗如何仓促间就要转走驿道,那是因为按情况来说,走沐水那条路更危险,可安知义偏偏就在此设伏,说明什么?说明……他怕我们上了驿道招来沂州兵,现在既然打退安知义,也看出了他的兵力,那再走小路还有何顾虑?”
“对啊!咱们带着那么多银子呢,若走驿道,沂州兵怕是要分一半。”
丁亘如释重负,脸上露出笑容,看刘俭的双目闪闪发亮。宋友明微微点头,只好选择相信刘俭的判断。
几人转回车阵前,很有默契地分头行动,几名士兵在矮丘上放哨瞭望,一些士兵们将撒在草丛中的银锭仔细找回,重新装入大木箱子抬上大车,另一些士兵则将车阵分拆,套上挽马,急匆匆重整行装。
经这番耽搁,已到下午申时中,太阳已经偏西,丁亘带着五骑仍立于矮丘上放哨,刘俭骑着大青马走在前面,他走得快,每走一段就要停下来等一会儿,车队有些跟不上。
小路有很多丘陵小坡,上坡挽马拉得很吃力,下坡倒跑得飞快,让临时充当车夫的士兵们很紧张,因有四辆马车报废,八千两银子才五百多斤,另有些杂货,几车就能拉了,这让十几名伤兵可以乘车,转出山路就快多了。
虽已远离马陵山范围,将安知义远远甩在身后,越往北就越安全,刘俭之前说的一番话毕竟也只是猜测,心里其实也没底,还真有些担心另有伏兵,待车队跟上,便喊那姓沈的走前探路。
“黄口小子!你一个小旗也敢呼沈某为你跑腿,明日是否放沈某南下?”
刘俭脸色一沉,不答反问:“你若老实回话,或许可以考虑,叫什么名字?从何处来?欲往何处去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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